一、
“关老师是暴晒过的干草的味道。”
周巡的脑子里冷不丁的冒出来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他正在开案情分析会。
两天多摸排走访回来,大家把搜集到的信息交换汇总。连轴转了两天的周巡,在会议室暖气的作用下昏昏欲睡。
整个人正准备进入待机状态,突然被脑子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给唤醒了。
他偷偷看了眼坐在身边的关老师。这人穿着制服,扣子扣得规规整整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周巡调整了下坐姿。这么一动,就又闻到了关老师身上‘暴晒过的干草香。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是关老师洗衣液的味道。
作为一个激素水平较高的雄性,周巡不仅收获了比同龄人更多的青春痘、更强的爆发力,也拥有比别人更强的领地意识。直接的表现就是,对于侵入自己安全距离的人,保持极高的戒备心及警惕性。
虽说大老爷们儿间勾肩搭背很正常,但那通常是在打完球、喝完酒这种特定环境下。其它时候,有人如果进入自己的个人距离,总会引起周巡的生理厌恶。
可这一点在关老师身上不适用。
他喜欢亲近关老师,近到能闻见他身上的干草香。
很快周巡回过味儿来:他这是喜欢上了关老师!
周巡谈过两次恋爱。在学校的时候,他这样相貌出众,性格开朗的体育尖子总是很受女生欢迎。隔三差五就有电话打到周巡宿舍,其中不乏看起来顺眼的女孩。周巡也便成为他们宿舍最早脱单的那个。
虽然两次恋爱都是刚度过甜蜜期没多久就不欢而散,但这两次恋爱经验教会周巡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感情这方面,身体往往比大脑更加敏感与诚实。
周巡没花多少功夫便接受了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的事实。
他向来不喜欢条条框框,更不削给自己设限。他觉得人生短短几十年,如果凡事都要在意别人的看法,未免太累,何不过得放纵洒脱一点?
周巡的母亲是在他高中时候过世的。他记得那年春天,老周出差带回来一件价格不菲的风衣。他母亲对那件风衣喜欢得紧,她说,要在重要的日子穿。可重要的日子还没有等来,却来了一纸癌症诊断书。那件风衣只得做了陪葬品。
周巡想,与其期待那些或有似无的重要的时刻,到最后空留遗憾,不如肆意挥霍每个当下。
二、
刚开始,周巡像一只吃不到小鱼干儿的猫,弓着背,焦躁的围着碗打转,却不知道该怎么下嘴。
追女孩子的经验他有,无非就是约着散散步、吃吃饭、看看电影,牵手什么,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追男人,一个比他年长的男人,就完全超出他的知识边界了。
在处理没有见过的新问题方面,周巡的解决办法简单粗暴:多创造独处的机会!
只要一有机会,周巡就黏着关宏峰
“关老师,一块儿吃个饭呗!”
“关老师,我请你吃宵夜啊!”
“关老师,我今儿没开车,蹭下你的车呗!”
终于,在又一次周巡堵住关宏峰要请他吃饭的时候,关宏峰问了:周巡,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周巡被问得很尴尬,他能说什么呢?
说:对啊!我想问你处对象不?
说:你喜欢男人不?像我这样儿的?
看周巡一脸局促的样子,关宏峰继续问:是不是顾局跟你说了北部队想要你过去的事情?
后来饭是吃成了,味儿却变了。难得一次关宏峰的话比周巡还多。
关宏峰跟周巡说,不介意他去北部队;
说,这样对他职业发展好;
说,他成长很快,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要对自己有信心;
说,要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
周巡低头扒饭,边吃边听。末了叹了口气,说:我哪儿都不去!
最后,周巡没有去北部队,他的计划也搁置了。但他对关老师那点儿心思,却依然在野蛮生长。
周巡感觉很搓火。如果是个女孩儿,他早就该表白表白,对方有意没意也就一句话的事儿,成就成了,不成也不觉得丢了面儿,驳了交情。
可这是关宏锋,那个在他快被现实溺毙、绝望失意时,只身把他拉出泥沼的人;在他理想摇摇欲坠即将崩塌时,带给他希望的人。最关键的是,关宏峰是个男人。对于性别造成的天然壁垒,周巡无从下手。
度过了百爪挠心的初始阶段,周巡开始学会跟自己的欲念做伴。他想,来日方长,伺机而动。
随后的日子,周巡随着关老师冲锋陷阵,两人的配合也越发默契。他知道关老师压力大的时候,会摸下巴;思考的时候,会用手指敲击桌面;开车的时候喜欢听维瓦尔第,然后把车开出飞机起飞的推背感;喜欢吃油泼面,不加辣…
关老师一个眼神,他就明白应该递上尸检报告还是证物;关老师稍一提点,他就能迅速把排查范围框定,然后像训练有素的猎犬一样,顺着蛛丝马迹盯咬着猎物,追查下去。他就这样,站在关老师的身侧,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
有时候周巡觉得,对关老师而言,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特别的。关老师的关心是沉默而温润的:是小憩后身上的一件外套;是疲惫时的一杯红茶;是大雨滂沱后一条干毛巾…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被周巡一件一件拾起来,等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再拿出来反复品味。
所幸,他和关老师有相同理想与信念。即使无法成为恋人,至少也能在追求公平与正义的道路上,相互扶持,艰难前行。
想通这点后,周巡便收起了自己的虚妄幻想,把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化作追寻真相的热情。他觉得那是他过得最充实的一段时间。
三、
如果不是技术队那个戴眼镜的实习生,周巡也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份心思收拾妥当了。
实习生叫徐尽欢,人如其名,自信、张扬、洒脱的劲儿跟周巡倒有几分相似。进队里面不多时,周巡便发现他对关宏峰的心思不一般。
具体怎么不一般,周巡也说不上来,只是他看向关宏峰的眼神,让周巡觉得似曾相识。
还没等周巡多想,徐尽欢倒是先人一步,找到周巡说要请他吃饭。
晚上,两人酒足饭饱,徐尽欢给周巡又满上一杯酒,说:巡哥,其实今天找你,是有件事情想跟你确认一下。
他说:冒昧的问一下,您跟关队什么关系?
周巡眯起眼睛看着他,没有回答。
何尽欢又道:“巡哥您别误会,我就是想告诉您,我喜欢关队。我看得出您也喜欢他。插足别人关系的事情我做不来,但无动于衷也不是我的风格。所以先跟您确认一下。如果你们俩在一起,咱就当什么事情没发生过;如果你们没在一起,那我想追关队。”
何尽欢的话说得真诚又坦率,周巡甚至连生气或是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他有些脱力的靠在椅背上,苦笑:我跟他没关系。
何尽欢听到这个回答似乎很开心,他笑了笑,继续问:那关队知道你喜欢他吗?
周巡皱了皱眉,觉得对他似乎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回答:应该不知道。
何尽欢接着问了第三个问题:那你没打算告诉关队吗?
这次周巡沉默了。
饭后,一身酒气的周巡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了关宏峰楼下。他点上一只烟,看着关宏峰家的窗口百感交集。
他以为他已经把这份儿心思藏得够深,却被一个刚来几个月的实习生轻易看穿;他以为他已经不在乎那些得失,可几句话就把他原本平静的心搅得沉渣泛起。
他跟关宏峰什么关系?
关宏峰知道他喜欢他吗?
他打算把这份儿心意袒露给关宏峰吗?
这三个问题,如同三把利刃,把周巡刺了个对穿。
再过多少年,他俩的关系深深浅浅,也不过“同事”二字。
有血缘关系的,是家人;
有婚姻关系的,是爱人。
前者是割裂不开的亲情,
后者是法律加持的爱情。
他再怎么靠近,也不过是普通同事和关系好的同事的差别罢了。
周巡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人们总那么在意一句承诺,一纸婚书,一个名分。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让你的任性、娇纵、愤怒、难过都有了立场。
而他周巡没有,所以即使被对手面对面逼到墙角,也毫无还手之力。
憋屈!太tm憋屈了!什么时候他周巡也成了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人了?
如果可以不在意表白被拒的后果,他也可以大大方方的追求,痛痛快快的争取。但,用无法相伴为代价,去换取一丝微缈的希望,他觉得这风险他担不起。
他想,所有那些可以轻易说出口的爱,都不是真正的爱。
我们看得到的,是别人的怯懦;看不到的,是别人的在乎。
后来,徐尽欢如他所言,开始毫不避讳的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关宏峰,抓住一切机会对他示好。
两个礼拜后,徐尽欢在法医室门口堵住周巡要请他喝酒。
徐尽欢告诉周巡,他跟关宏峰表白被拒了,但关宏峰并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周巡有点幸灾乐祸的想,这个回复可真是太tm关宏峰了!让你想争取,都找不到地方下嘴。
再后来,徐尽欢实习期满,定编到了其他分局,隔的虽不远,但周巡也没再见过他。
四、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了平静,烟照抽,酒照喝,人照骂,嫌犯照抓。可周巡觉得到底还是有一点儿不一样了。
在秋天准备过完的时候,老周的一个战友去世了。老人孑然一身,独自居住,年轻的时候受过伤,腿脚不便,在家摔倒,动弹不得,活活饿死。直到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没人知道老人躺在地上挣扎等死的那些天,经历了怎样的绝望。
由于没有亲人,丧事是战友们操持的。下葬那天,他陪着一帮老爷子去了墓园。事毕,再顺道去给他母亲献了束花。
晚上,两父子开了瓶白酒对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各怀心事的二人,酒多话少。周巡想,如果他能活到退休,多半也是那样的结局。只是不知道老人在生命的终点,带着怎样的遗憾?
酒精是个神奇的东西,它让人疯癫痴嗔。
讽刺的是,它的作用于人体而言,却是一种抑制剂。它抑制我们大脑掌管理智、控制行为的部分。
当理智退场,那些长期与之抗争的欲望、被压抑的天性、被束缚的本能都开始膨胀,叫嚣着嘶吼着疯狂反扑。
周巡开始想关宏峰,想他的白衬衣,想他藏在嘴角的一丝笑意,想他修剪干净而整齐的指甲,想他身上的干草香…
他觉得他一刻都不想再等了。他披了件外套,走到阳台,点上烟,深吸一口,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到电话那头关宏峰一如既往清冷的声音传来,周巡就开始了他漫长的告白。
没有打过草稿,周巡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从他母亲的风衣说到关宏峰的紫色围巾;从两个人的峥嵘岁月,说到老周的战友…
这是周巡第一次把自己曾经的伤痛剥开,卸下所有伪装,除去所有坚强,把最脆弱柔软的一面捧了出来。
末了,周巡说:老关,你是我兄弟,可我不想只做你兄弟。我不喜欢男人,但我喜欢你!
电话那头许久都没有回应,周巡看了眼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自动关机了。
操!周巡想,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周巡希望他全部都听了去,却又害怕他全部都听了去。
给手机充上电后周巡倒头就睡。
第二天早上,酒精的作用散去,理智回归大脑。周巡攥着手机迟迟不敢开机。
他在房间里转着圈,想,上次这么紧张,还是高考查分数的时候。想知道结果,更害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周巡又摸出一只烟,但没有点燃。他坐在床沿儿想:其实答案早就在那儿了,无论自己害怕与否,都不能改变。
当下开了机,点进通话记录,最后一通电话,通话时长:3秒。
周巡笑了,当他终于抛下所有的胆怯与顾忌,孤注一掷想要往前一步的时候,却被告知比赛取消。
这就是命!
那个通话时长3秒的30分钟告白,似乎耗尽了周巡所有的激情与勇气,他颓馁的想,就这样吧!该结束了!
人,得认命。
五、
周巡记得他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那个爱吃人肉的变态心理医生说:我们总是贪图那些每天见到的东西。
所以,当北部队再一次向周巡伸出橄榄枝的时候,他没再犹豫。
他想,如果不相见,也许就能停止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周巡在北部队适应得极好。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莽撞少年。心思通透加上关宏峰的倾囊相授,他早已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刑警。开朗随和的个性,也让全队上下对这个年轻的队长非常认可。
北部队年轻人多,大家一起抽烟喝酒,插科打诨,日子过得倒也热闹。
热闹之余,周巡还是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掐指一算,从离开长丰到北部队,已经整整十个月了。这十个月,他连关宏峰一面都没见着。电话打过一两个,也是为了案子。多数时候都是周巡说,关宏峰听,偶尔提点一两句。那人还是老样子,冷静而自持。
周巡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的脆弱。维系彼此的线断了,大概这辈子见面的机会,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了。
人活一辈子到底图什么?周巡听到的最多一个答案就是:过上想要的生活。
那周巡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小时候,他想成为侠肝义胆、快意恩仇的侠客;
高中的时候,他希望父母健康,自己考取满意的大学;
大学的时候,他希望得到一份心仪的工作;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想成为一个框扶正义的好警察;
现在呢?
他还是想做一个好警察,另一个好警察身边的好警察。
周巡想,如果他不争取,他们就真的变成毫无瓜葛、形同陌路的前同事。
所以,在听到关宏峰提拔的消息时,周巡立即递交了自己的辞呈,拒绝了北部队领导的挽留,申请降级调任关宏峰的助理。
周巡想,同事也挺好!一天24个小时,除开睡觉,剩下一半儿时间都跟同事在一起。四舍五入,也算跟关老师过了小半辈子,值当!
他花了十几分钟,看清了自己对关老师的心,又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把那颗不安分跳动的心按住,锁起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埋了。
213案尘埃落定后,关宏峰拒绝周巡的回队邀请,去了公安大学任教。周巡对此并没有觉得多失落。他想,一个城市几百万人,大多数一辈子都见不上面,更别说认识。他周巡能结识关宏峰、追随关宏峰、辅佐关宏峰,已是生活对他最大的恩赐。缘起而聚,缘尽而散。这些年下来,他已经看开了。
“孤独一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发自内心地爱着一个人,人生就会有救。哪怕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这是周巡在一个小姑娘的朋友圈看到的。
他知道这是村上春树写的。虽然他没有看过村上的书,但是他想:这老头儿说的还tm挺有道理!
他想,等老了以后,关老师跟孙子一起翻相册,看到他照片儿的时候,能欣慰的介绍说:这是爷爷以前的同事,他是个好警察。这样就足够了!
关宏峰去公安大学报道那天,周巡主动请缨,要送他过去。他说好久没回母校,顺道回去看看。
他想,只当是跟过去正式的告个别。
六、
当那个伪装成人质的悍匪把刀刺进周巡身体,还丧心病狂的转了半圈的时候,周巡想:操!这下是要交待在这儿了!
倒下之前,他看到了喷溅的血液,看到了其他队员惊恐的表情。
在短暂的慌乱后,他平静下来,想:
幸好不是汪儿,他上礼拜才跟赵儿求婚成功,这个怂包也不容易。
幸好不是小宁,他孩子刚满月,上个月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忙得没去医院。
幸好不是老李,他女儿才考上个不错的大学。
幸好是他,无牵无挂。
只是对不起老周,没办法给他尽孝了。
血液在迅速的流失,周巡开始觉得冷,感官和意识也在飞速的消逝,这时候,他想到了他的关老师。
普通人要跟上天才的步伐,谈何容易。
这些年他从不敢松懈,一路小步快跑,每一天都开足马力。
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也没人知道他怎样坚持的。
他可以不计较得失,不在乎成败,不贪图名利。
他想成为可以与关老师并肩的人。
可是他也会累。
他突然有一丝解脱的快感。
终于要结束了。
他跑不动了,再也跑不动了。
他很释然。
他对得起身上的制服,头上的国徽。
关老师应该会为他骄傲吧?
那关老师会不会也有一点难过?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End.
一点碎碎念:
与其说是在写这两人,不如说是在写暗恋本身。
乍起时的欢喜;
试探时的忐忑;
求而不得时的煎熬;
放弃时的无奈。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有机会说出口。
那人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你云淡风轻下的惊涛骇浪。
希望所有有缘看到这段文字的女孩都能感情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