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白夜追凶】【寻•上】

一、
接到电话的时候,关宏峰正在花鸟市场买绿植。

新学期快开学了,他在公安大学的宿舍还缺了些生气。

电话是周舒桐从医院打来的,哽咽着已经说不了一个完整的句子。重复了几遍,才拼凑出来一个完整的信息:周巡殉职了。

关宏峰听到这个消息只愕然了几秒钟,随即问了医院赶过去。

大概关宏峰是最后一个接到消息的人,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了。

周舒桐一看见关宏峰,赶紧迎了上来,话还没出口,眼泪又往下掉。

失去了独子的老周被围在中间。头发花白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施局在一旁,拉着老周的手,只是叹息。

也许因为职业原因,该走的流程大家都熟稔,各种手续很快就办理完毕。

到最后,关宏峰也没再看到周巡一眼。

二、
开学后的日子,忙碌而平静,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与当刑警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忙碌不一样,大学老师的忙碌绵密而寡淡:备课、做课件、教研组开研讨会、上图书馆查阅资料…

但忙碌并没让关宏峰觉得充实。

他开始经常做一个梦,梦里他漂浮在一片虚空中,周围死一样的寂静。看不清,听不见,触碰不到,什么都没有,除了他自己。

梦境算不上可怖,但这个梦却让关宏峰觉得异常恐惧。

当警察以来,他见过无数丑陋的、疯狂的、血腥的场面。他会鄙视、会憎恶、也会害怕。

可是却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带给过他梦境中的感受,是绝望:无法挣脱、没有回应、漫无边际的绝望,像海水一样包裹他,吞噬他…

关宏峰觉得自己病了,他对周遭的一切渐渐麻木,像是失去了嗅觉的人,虽然可以分辨酸甜苦辣,但却再也无法体会咖啡的醇香、茶的清冽、酒的浓郁。

就像进食仅仅是为了活着,美味已无法带来满足感一样,他对生活,突然失去了期待。

他失去了感知微小幸福的能力:学到新的刑侦技巧不再欣喜;教导优秀的后生不再欣慰;

甚至遇到骇人的案件也没了憎恶。

愤怒、悲伤、快乐、痛苦、恐惧,这些几百万年以来,一直深埋在人类基因里的浓重情绪,在慢慢从他身体抽离。

他觉得梦境的虚空正在溶解他。

他试着让自己变得更加忙碌,他强迫自己的大脑一刻不停的运转,他试着把每一寸时间都填满,好像那些不曾填满的缝隙里,随时会伸出黏糊糊的触角,缠绕他,让他无法呼吸。

他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着,渐渐的,一件小事都能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他觉得自己内心的某处火焰熄灭了,就像油尽的枯灯。

他想寻回那团火。

三、
转眼到了冬至,宏宇张罗着一家人聚一聚。难得关宏峰下午、晚上都没课,买了给饕餮的礼物,转乘了地铁赶到宏宇家,已经七点多了。饭后一家人坐着聊了会儿天,逗了下饕餮,天色也晚了,关宏宇便把关宏峰送回了和光小区。

关宏峰已经差不多两个月没有回过和光小区。铺好了床,简单洗漱完,关宏峰到阳台洗衣服的时候,看见了枯死在角落的大叶观音。

关宏峰记起当初买这盆大叶观音是为了放在学校的宿舍。

店家特爽朗的打包票:这盆栽特别好养!只要给点儿水就能活!

“可毕竟是个活物,是活物就会有大限。”关宏峰想。

那天晚上,关宏峰破天荒的第一次梦到了周巡。

梦里,关宏峰丝毫不记得周巡已经不在了。只感觉有些时日没见到人了。看见周巡连忙迎上去拉着人问:这些日子,你哪儿去了?!

那人却只是笑笑,不说话。

关宏峰没多问,拉着人的手又紧了紧。

醒了之后,细节已然记不真切了。

相比细节的模糊,梦境带给关宏峰的感觉却清晰而真实:是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内心的充盈与安定感。

虽然噩梦素来不是一种美好的体验,但相比噩梦初醒那种劫后余生的侥幸,美梦初醒的得而复失却更加叫人难过。

很久之后,关宏峰回忆起来,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刻的感觉:心脏像是遭受有节奏的钝击,一下一下,伴着心跳,疼痛从心脏向四周蔓延。

他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溢出、滑落。

在这一刻,他却突然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他重新感受到心脏的悸动、品尝到苦涩、体会到悲伤。

有些事情就像房间里的大象,它如此庞大且重要,可房间里的人却假装看不到。

关宏峰意识到,它是自己不想面对、不愿接受、无法袒露的内心:

周巡对他,远比他以为的重要;

他,永远的失去了周巡。

四、
关宏峰翻身起床,到厕所洗了把脸,出来先跟学校请了两天假,接着给汪苗去了个电话,随便吃了点早餐,就买了牛奶水果,上周老爷子家去了。

周巡的遗像和他母亲的并排摆在客厅显眼的位置。那张相片关宏峰看过很多次,是警官证上的照片。穿上警服的周巡少了几分痞气,多了几分沉静。

这人其实长得很是标致,甚至可谓精致,却偏偏配了副狗脾气: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不解风情。这么些年吓退、气跑了不少芳心暗许的姑娘,就一直这么单着过来了。

其中几个姑娘关宏峰还见过。他却没来由的相信:这些姑娘没一个跟周巡能成。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

周巡是个烟火气很重的人,但关宏峰仍想像不出他陷在那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样子。

他总觉得周巡最终也不会属于任何人,就像他自己一样。

关宏峰跟周老爷子聊聊身体,聊聊退休生活,聊聊公安大学的工作。

两人很有默契的对周巡只字不提。

最后,关宏峰跟老爷子说了他此行的目的:他想把周巡的牧马人给买下来。

周老爷子答应得很爽快,回屋拿了钥匙就塞给关宏峰。

他告诉关宏峰,原本是想处理掉这车的,但这车耗油,工薪族嫌养不起;生意人嫌前主人是殉职的,不吉利;又或者出的价格太低,老爷子觉得也不缺这些钱,还不如留着,只当留个念想。

老爷子告诉关宏峰,车只管拿去开,钱的事不急。

关宏峰接过车钥匙,只说了当天把钱打过去,再寒暄了几句,就道了别。

出门之后,问汪苗要了当初给老爷子打抚恤金的账户,把这几年攒下来的钱零零整整,全数打了过去。

过户费了些功夫,亏得宏宇车管所的朋友还有汪苗派出所的同学,折腾了两天总算办理妥当。

当天晚上,关宏峰就把车开回了公安大学。他没急着回宿舍,把车开到了学校旁边一条还没有完工的断头路。

因为规划调整,路修了一半就停工了。已经修好的半截路,路面平整,鲜有人至,是个适合思考的好地方。

关宏峰把车停下来,熄了火,借着顶灯看了看车内。

周巡出事后,汪苗帮忙把车开回老周小区,就一直没动过。车内的东西基本还保持着原主人使用过的模样。

关宏峰打开工具箱,里面拉拉杂杂有些停车票、加油票,一把螺丝刀,一把破窗锤,几包没有用完的纸巾。

意外的,关宏峰发现了几张周巡的证件照。看起来像是换驾照用的。照片上的人,眼带笑意,甚是好看。

关宏峰才想起来,自己连张周巡的照片都没有。

攥着周巡的相片,关宏峰突然感到异常疲惫。他打开车载音响,闭上眼睛听着音箱里传来一个女生的低声吟唱:

As youths we used to talk at night,
就像我们年轻时的彻夜长谈,

Of the joys that life was going to bring our way,
那些本应被生活置于我们生命中的快乐,

And the failures of our forebears,
那些我们前人所犯下的错误,

Were as clear to us as the cold light of day,
对我们如同白昼冷光一样清晰,

But now those days are dead and gone,
但是现在,那些日子已经死去消失,

And the future that we had is now the past,
而我们本拥有的未来现在已经成为过去,

And it's cobwebs that we cling to,
而我们紧抓着只是一些蛛网,

Our aspirations turned to ashes in our hands,
我们的渴望在我们手中化为了灰烬。

五、
从那以后,关宏峰养成一个习惯:每天晚上开着牧马人到断头路的尽头去坐一坐,放任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去跟记忆里的周巡相会。

回忆固然痛苦,但关宏峰带着些自我惩罚的意味,将那些穿心的疼,难耐的痒一并吞下去。

他想,这些都是他应得的。至少,相比原来的淡漠与麻木,现在的所有痛苦都在提醒他一件事:他还活着。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关宏峰的记忆力一直很好。回望过去,彼时的旁枝末节仍历历在目。

初中的时候,关图安送过一支钢笔给关宏峰作为生日礼物。关宏峰特别珍惜那支笔。所以当关宏宇不小心弄丢那支笔之后,关宏峰整整三天没有跟关宏宇说过一句话。

那件事让关宏峰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人不能把感情过多投入、寄托在人或物上。再后来,当了刑警,见惯生死,关宏峰的性格也越发的清冷。

与关宏峰的谨小慎微不一样,周巡似乎总是不怕受伤,不惧失败,他说:老关!你呀!就是执念太重!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

周巡喜欢足球,喜欢的球队赢了比赛,拉上三五好友,来上几打啤酒,畅快淋漓;输了比赛,扯着破锣嗓子,骂骂主教练、骂骂状态不好的球员、骂骂当值裁判,再来几打啤酒,不醉不归,活得恣意而真切。

关宏峰搞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喜欢把自己的喜乐伤悲寄于如此不可控的运动上,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如此不计得失的付出。

周巡对人对事,赤诚而热烈,囫囵个儿的整颗心都掏出去,哪怕被人扎上一刀,自己捞回来缝缝补补,下次仍旧这么全乎的给人奉上。

但,再一往无前的周巡,也会有却步不前的时候。

六、
关宏峰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人。作为长子,他虽不认同以传宗接代来尽孝,但也从未考虑过和一个女人共度一生以及孤独终老之外的第三种可能。

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就像一个信号屏蔽装置,屏蔽掉所有那些若有若无的试探,或明或暗的示好,亦步亦趋的跟随,有意无意的触碰。

知分寸是关宏峰对人极高的评价。在他眼里,周巡就称得上是个知分寸的人。

两人磨合的头两年,关宏峰少不了替周巡扛雷顶锅。幸好那人心思通透,成长极快。

随后的日子,他便投桃报李,为关宏峰披荆斩棘:那些关宏峰不善的应酬,他全都应了下来;那些无需动脑的摸排走访,他全都担了过去,让关宏峰可以不为杂事所累,专注于他最擅长的事。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他清楚关宏峰的所有好恶,他能读懂关宏峰的一个蹙眉,一声叹息:他会在关宏峰不动声色转移话题的时候,借坡下驴;会在关宏峰沉默不语的时候,另起话题。

周巡也曾旁敲侧击的试探过关宏峰。那是在一次庆功宴上,关宏峰是宴会的主角。照例是要寒暄,话题难免又说到了关宏峰的个人问题上。关宏峰只是听着,却并不表态。

周巡见状立刻拿起酒杯,给领导们挨个儿敬酒,恭维着能拿下这个大案子,多亏领导们运筹帷幄、排兵布阵领导有方。觥筹交错后,没人再提这一茬。

宴会结束后,关宏峰送周巡回家。路上周巡大着舌头说:关队啊!其实领导们也是关心你!你老这么这单着也不行啊!想找个什么样儿的你说!我让党委的帮你留意去!

关宏峰觉得对一个醉汉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随口道:话少的,脾气好的,能顾家的。他估摸着等人醒过来,这事儿已全然不记得了。

可他没想到人不仅记着了,还往心里去了。

转天工会的大姐便笑眯眯的去了关宏峰办公室,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姑娘。关宏峰实在推脱不过,便见了一个。

姑娘很好,挑不出毛病的好。大学老师,谈吐大方,举止得当。

但关宏峰还是觉得差了点儿意思。

到底哪点儿意思关宏峰也说不上来,大概觉得太淡了,没劲儿。要是再野一点儿,张狂一点儿,放肆一点儿,玲珑一点儿就好了。关宏峰突然想到了那双清亮的眼睛,心里一紧,没敢继续往下想。

调去隆达派出所之前,一次关宏峰和周巡一起出差。那时二人还未达到住单间的级别,本来是要了标间,办理入住的时候却被告知只剩一间大床房了。考虑到位置偏远,再换酒店也折腾,他俩就将就住下了。

那天周巡很晚都没有睡着。

关宏峰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也失眠了。

他背朝周巡那侧,假装睡着。

周巡洗漱完,蹑手蹑脚摸上床躺下。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以为关宏峰已经熟睡,周巡又下了床,去了阳台,再带着一身烟味儿回来。

回到床上的周巡并未躺下,而是用手肘撑着身体,探头过来看着关宏峰。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关宏峰感觉周巡温热潮湿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痒痒的。

关宏峰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隐约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但他几十年的知识储备、生活常识、人生经验却没一条能指导他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他只能选择继续装睡。

他有一点点抗拒,而更多的竟是期待。

可周巡却是什么都没有做,他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然后轻轻躺下。不多会,听到周巡的呼吸平稳下来,关宏峰才调整了下他的姿势,这时候他的整条手臂都麻了。

后来关宏峰也并未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他很自然的把这件事情划归无关紧要、不关痛痒的类目,在心里跟其他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起打包封存。

再后来,关宏峰从隆达回到长丰,周巡主动降职申调支队长助理。接到调令的时候,关宏峰并未感到意外。他甚至觉得这件事是那么的顺理成章、理所应当。

然而,除了顾局,没人知道周巡的调令下来之前,关宏峰拒了多少份支队长助理的申请。

所有看得到的恰好,不过是二人的处心积虑。

七、

关宏峰从来没有想过用一种关系去定义他和周巡,他只隐隐觉得,周巡比其他人,特别那么一点。

周巡是一个天生的猎手,擅长抓捕、周旋、对峙、博弈,唯独害怕文字工作。结案报告这类框架清晰的文书还好,套着条条框框,叙述清楚就行。

可年终工作总结就没这么好糊弄了。这时候周巡总会舔着脸、陪着笑,撒娇似的央求着:关老师,把您的工作总结借我参考参考呗!

说是参考,其实就是把关宏峰工作总结中的:组织、主导、负责完成的工作内容,替换成:协助、支持、配合完成,就算是自己的工作总结给交上去了。

第一次关宏峰发现周巡这个小伎俩的时候,又好气又好笑,但没有戳穿他。再往后,关宏峰每年都会准备两份工作总结:在自己工作总结的基础上,写一份便于周巡“借鉴”的特别版。等着那人来要时,作出一副勉为其难、下不为例的样子,把这份心意不着痕迹的递了出去。

林林总总,太多方面,周巡都是关宏峰的独一份。

当局者迷,那时的关宏峰还不明了这份纵容背后,自己的心意。

当谜题揭晓,面对简单又直白的答案,总会叫人悔恨自己当初的愚钝。

关宏峰想,那个失眠的夜晚,他隔想要的幸福只一个侧身的距离。

人的不幸福感,大抵来自于不满足现状,却又无力改变带来的心理落差。

关宏峰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素来将自己的心理阈值调的很低:宏宇一家平安幸福;自己有三两知己可推杯换盏;培养的后生能独挑大梁,这样便足够了。

对周巡,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应该有更深的羁绊。

事实上,关宏峰未曾奢求过能与任何人共此一生。

感情这两个字的意义对关宏峰来说过于沉重:是不计回报的付出、是无条件的包容、是不离不弃的责任、是毫无保留交付彼此的信任。

关宏峰以为他对感情是没有任何期待的。

但他自己也没有发觉,在他偶尔展望的每个未来,每种可能里,都有周巡的位置:或者他是他的助理,又或者他是他的顾问。

认知就像一盏灯,一但点亮,光线刺破黑暗,射进那些狭仄的角落,所有隐秘的欲望都无处躲藏。

照亮了那个没有落下的吻,那些本可以更用力的拥抱,那句来不及袒露的心意:

周巡,我喜欢你!

周巡,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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